文丨张永中
它死了?它最终还是死掉了?
(资料图片)
它,是一棵树。它是一棵樟树。一棵长在金盆岭赤岭路路中间的樟树。一棵一百多年前就站在号称湘省第一路“长潭公路”边的行道树。它也是一棵长在长沙近两百年拓城史上的定桩树。从虬扎苍劲的树身,横枝侧逸的树冠,目测,它至少也应该是150岁往上走了。
如果死亡了,日期应在癸卯兔年之春。证明它已经死亡的,是同样证明着它活着的,半年前一次大修整中留下的几杆枝叶。近段时间路过这里,我见证着其枝叶由深绿变浅黄,由绛红而灰白的过程。叶子,撑不住的,就摇落着下来了,强留着的,就枯焦在那枝头上。以垂死的表情,证明着垂死。
春风几度,我期望着它能活过来。但它现在却是杆枯枝颓,满树的吊袋营养液,也凝滞不流了。
它可能真的死了。尽管没有官宣。
如果它能不死,按照“樟公之寿,几阅大椿”的比较推算,它至少还会再活200多年。还可以见证200年以后,我们无法知道的长沙和世界。然而,它终究还是死掉了。
最近,又一次从它身边路过时,我与妻说,如果它真的死了,我会为这棵树写一段悼念文字。妻一笑,说,一棵树,至于吗?是呀,一棵树,至于吗?我由此搜寻着写它或不写它的理由。
到时,人们为它的死议论起来。如同一切事物的讨论,最终分裂出正、反、合三种声音来。
一种声音,是为它的死而惋惜的。我姑且把这作为正方的意见。这种意见认为,它应该好好地活着,至少有以下理由。
一则,它是南国佳木。樟,与楠,梓,桐合称江南四大名木,而樟居其首。史载因树有美纹而得以以章赋名,曰樟。它发芽于《诗经》,又入了司马迁的《史记》,进了李时珍的药典。历代诗词歌赋,古今名文佳作,它也成了角。可以说,作为一种树,它是于典有据,承传有自,富贵有门的,非等闲之木。
二则,它夏能布荫。清吴其濬《植物名实图考》这样记述,“婆婆(疑为娑之误)垂荫”,“冬不改柯,郁郁葱葱”,自古被人留植于寺观,宗祠,衙署,屋堂庭院,“村墟道途”。甚至“祠其巨者为神。”儿时就见过在这种长了大树瘤,桠枝间爬满附蕨的巨樟上系红贴符做拜祭,认干爹,干娘的。
三则,它材堪多用。古籍载,其材分赤,白二种,“木质坚致”可“为器,为舟,为鼓颡,为几面”,而且“作器不蠹”。如今湘赣两省人家,都还喜欢用樟木做箱子,为女儿装嫁妆用。也有用樟木雕菩萨,刻傩面具的。人神共喜。
四则,它味能治虫。樟树,又称香樟,因其通体泛香。它的花,果,叶,以及树中所分泌出的汁液能散发出一种辛香味,广为人喜爱。尤其“煎汁为脑,熬籽为油”,取其结晶,即为樟脑。可除虫入药。
五则,它广生能繁。樟,生长不择时地,喜湿耐酸,是南方广泛适生的树种。多地繁植,湘赣尤多。江西以之为省树,长沙等多城以之为市树。
此外,就某一棵樟树来说,或本身华冠娉婷,天生丽质,又生得其所,长得其地,恰好又生逢其时,傍上了名人事件,由此而附丽上历史人文的价值与意义那就更当别论了。
总之,爱之者,拥趸者,认为它有着一切树应有的好品质,是名副其实的名木佳树。
但另一种声音,似乎也很激烈。罗列种种如下。有说它,速生泡长,材质轻松,不堪重器者。有说它,适生性强,落地即生,见光辄长,种不稀缺,不足为贵者。有说它,花不可赏,果不堪食,灾不用,荒不取,还浓荫恣肆,霸田欺地者。还有说它,冬春叶落,盈庭漫道,扫不胜扫而滋生孑虫者等等。
凡此种种正面,负面评价都是以其树类而言的。至于某一地某一棵树其际遇就更不同了。长在金盆岭,赤岭路中的这棵樟树便是一例。
这棵樟树,长在这里百余年,从远离长沙古城的乡村树,到长潭公路的行道树,再到长沙市里的社区树,最后竟又成了几度拓展后的街中树。不会行走的这棵树,就这样被动地导入了嬗变着的历史快轨。
街道拓宽了。晋身古树名录的它即成了不可移动文物。来往道路只好绕其侧,分而行之。这时园林部门与交通部门较上了暗劲。最终将它调和成了一棵岛树。
路的生长速度,似乎永远赶不上车的增长幅度。
终于,这棵树被告了。成了交通肇事者。投诉称,自这棵树居中霸道以来,据不完全统计,已伤奔驰N台次,宝马N加若干,大众N减若干。国产品牌无算。致伤人员,正在进一步核实中……
频频的交通肇事和被投诉举报,这棵樟树的命运有点微妙了。这一度让移除或刈划它的动议占了上风。
的确,作为一棵树,它霸居这路的中心位置,肇了这么多事,伤害了这么多生命财产。有人诘问,“难道一棵树比人更重要吗?”。它不死,人怎么活?民何以堪?让它移除或干脆死掉,也有难以驳倒的理由。看,这都有人把它上升到以人为本的哲学层面,人民中心的政治高度了。
而这棵树,对于自我生死,自然是不知道,也不自觉的。当年,它为什么能在芸芸树众中活下来?为什么能活在这里?为什么能活到现在?它是全然无知,也是全然由不得自己的。它不会移动,不会行走,更不会思考。它只能以存在见证着自己的存在,以死亡证明着自己的死亡。它不知道,自己的存在既是依附于人而又相对于人的。人赋予它是什么它就是什么,它由此也被人格化为人了。它是虚拟的人,对象了的人,异化了的人。它是人的主观投射的存在,一种哲学的或艺术的存在。犹如,有时会松不是松,梅不是梅,竹不是竹,兰不是兰,菊不是菊的。它们都在人化的世界里异化了自己,成了人的对象,人的观照,人的客观主体。此时此地,这棵樟树被人用人性观照了,思想化,文化化,情绪化了。
它有幸活在这人世纪。它不幸活在这人世纪。有幸或不幸,但它只是一棵树。
它可能真的死了。至于怎么死的,是去年那场百年不遇的大旱?抑或早已膏肓有疾,再加白蚁侵害?不得而知。未有官宣,不可妄测。
因为,它,只是一棵树。
对于它的死,人们议论一番后,综合正反就得出一个合的,中庸公允的结论:活着就好。死不足惜。
活着,有一万个理由。死掉,有一万种道理。
因为它毕竟只是一棵树,一棵普通的樟树。死活都是由人而为的。我们可以庆幸它的生。我们也可以悼念它的死。
天下道理一般般。
树犹如此。
呜呼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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